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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党百年专栏 - 雨花石赞歌(小说)
    雨花石赞歌(小说)
 

李国庆

  1929年,大连码头。进入六月份以来,天气逐渐热了起来,一阵阵海风吹过,石璞的心情无比地舒畅。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大海,坐在石墩子上,海鸥的叫声,海水拍岸的响声,轮船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像一首首美妙的交响乐曲,听得这位十六岁的少年心旷神怡。
  他张开双臂,闭上眼睛,任凭海风吹乱了自己的头发。那时他还在东北大学附属高中,留着八字长须的王永江校长在集会上领着他们高唱战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努力国民革命,努力国民革命,齐奋斗,齐奋斗……”,那激扬的旋律唱得他们热血沸腾。
  “同学们,就在昨天,我们的车向忱老师,在沈阳站刚上火车,就被日本人打了一个耳光,”王校长站在简易主席台上挥舞着手臂,“说是什么,说是车老师碰了他一下,同学们,这是在我们中国自己的土地上啊!”
  底下,同学们的情绪被霎时感染起来,一双双年轻的眼睛喷射着一道道仇恨的怒火。“这是奇耻大辱,不打倒帝国主义,收回南满铁路和租界,我们就是亡国奴,就是中华民族的不孝子孙。只有打倒帝国主义,铲除军阀,中国才能得救!”石璞对着周围的同学高声喊到。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家乡铁岭,日本侵略者在“附属地”上横行霸道,无恶不做。几个醉酒的日本兵来到清乐茶园寻衅闹事,公安大队长卢振武前往制止,日本宪兵队竟然包围了公安大队部,封锁了广裕大街,最后卢大队长不得已愤而自杀。“赶走日本侵略者,探求救国救民之道!”他从心里反复地告诫自己。
  主席台上,王校长还在慷慨激昂地演讲,“同学们,青天白日旗已经飘扬在奉天的大街小巷,北伐已经取得了圆满成功,一个统一,民主,富强的中国必将来到,”扫视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王校长开始振臂高呼,“打倒列强,打倒军阀,赶走侵略者,国民革命,万岁!万岁!”紧接着,整个会场群情激奋,口号声连绵不绝。
  也正是在那个难忘的夜晚,他在同学郑辅周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国民党,知道了被称为“三民主义”的“联共、联苏、扶助农工”。他大量的研读孙中山先生的革命著作,他觉得,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官僚、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建立一个独立、自由、平等、民主、幸福的国家是中国的唯一出路。
  后来,车向忱老师组织了民众教育促进会,他和同学陈景星一道去大含屯办夜校发动民众。他把车老师编的校歌声情并茂地交给学生们,“青了枯草,绿了黄林,风吹处处春。也能写字,也能习文,况且尚未白头。从此用功,眼界大开,进步知多少。”他在小学校的门前演奏乐器、唱歌,表演自己编的相声、小话剧,给民众讲破除迷信、戒除鸦片、抵抗日货。为了反日救国,车老师和阎宝航、张希尧等人创建了国民常识促进会,他和爱国学生们一起,到中街、太原街、小河沿、青年会礼堂等地举办推销国货展览,宣传抵制日货。在石璞年幼的心里,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是多么的难以忘怀啊!
  要毕业了,在校园的林荫路下,几个要好的同学畅谈自己的打算。
  “神童,学戏去吧,你表演能力强,记忆力又好,上次王永江校长病逝,你看了一遍就能把悼词背下来,那语调,抑扬顿挫,情真意切,太有感染力啦!”陈景星搂着石璞的脖子问。
  “我呀,不学!”石璞拢了拢头发,“我要考金陵大学,到革命的首都,沐浴革命的阳光,做革命的大事。”他显得很是自信。
  陈景星拍了一把石璞消瘦的脸蛋,“你可得了吧,你家叔叔是铁岭县商会会长,能让你干革命啊!”
  “救国救民,吾辈所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青年人要向一切黑暗的制度革命!”石璞瞪着陈景星的眼睛认真地说。
  海风更大了,天阴了下来,海面上传来了海鸥凄厉的叫声。
  “想啥呢,走吧,船到了!”陈景星的声音把石璞拉回了现实,他站了起来,看到同学徐寿轩、王育仁、郑辅周、金鼎铭早已先行一步,正回头朝他嘿嘿笑着。石璞拎起箱子,和陈景星肩并肩追了上去。
  轮船在一望无际的黄海上缓慢地行进。甲板上,石璞、陈景星满面离愁,脚下是黑乎乎的海水,像前面的路一样深不可测;身后,是逐渐模糊的山城海岛,像他们的心情一样漂泊无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巫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何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石璞和陈景星轻轻地唱了起来,低沉的声音发出,两个人已经泪眼模糊,任凭飞溅的浪花打湿了他们的鞋和裤脚。
  听到歌声,徐寿轩从船舱里走了过来,轻轻地拍了拍石璞和陈景星的肩膀,“你们知道吗,这艘大连到上海的大连丸日本客轮其实是中国的旗舰,”他叹了一口气,“它就是北洋海军的定远舰,甲午战争时被日本掠去改装的客轮。”
  “听老人讲,日军占领旅顺后,进行了灭绝人寰的大屠杀,从九旬的老人到刚出生的婴儿,两万多人无一幸免。刀刺、枪打、斩腰、砍头、穿胸、破腹、剜眼、剁手,惨不忍睹啊!”陈景星紧紧地握住了石璞的手。
  看着船桅上随风飘动的膏药旗,石璞不禁哭出了声,“日本帝国主义在甲午战争后,把东北变成他们的殖民地,至今家乡的黑水白山仍在其铁蹄践踏之下,你的家乡海城不也如此吗!救国救民,路在何方啊!”他的身躯靠在船栏上,凝视着汹涌的大海,只见浪花在船头一股一股地不停翻滚。石璞仿佛看见了三十五年前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激战,“壮烈殉国的将士们,你们为中国民族的尊严,英勇殉国,长眠在大海的怀抱中,安息吧,我们的先辈!我辈现已成人,不驱外寇,不雪国耻,枉为炎黄子孙!”他在内心深处庄严地宣誓。
  海上已经下起了雨,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漆黑的苍穹像被撕开一样,轮船在波涛中艰难地向前方开进。闪电过后又是无边的黑暗,雨依然沙沙地下着,石璞躺在铺位上没有一丝的睡意,他睁着大大的眼睛,幸福地憧憬着艰辛而又美好的未来。

  南京,民国之都。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繁华中透着一股沉闷之气。大街上,衣着考究的富人们吊着雪茄,搂着涂脂抹粉的小姐们醉生梦死;衣着褴褛的车夫们面黄肌瘦,缩着手蹲在墙角等待顾客;光脚的报童摇着手中的铃铛招揽生意:“卖报、卖报,中东路事件最新进展,彭匪在上海龙华伏法,前线战事吃紧,西北军一败涂地;”蹬着作战靴的军警们不时走过,用电棍驱赶着人群,“闪开、闪开,抓赤匪啦!抓赤匪!”——整个城市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忙碌着,嚣张着,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无奈而又自然地转换着。
  这天是星期天,已考入金陵大学物理系的石璞和农业经济系的陈景星相约去城郊的萃华书店买书。在书店门前的荒地里,警戒线拉了一道又一道,围观的百姓们窃窃私语,宪兵的斥骂声不绝于耳。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网!”留着络腮胡子的宪兵队长冲天空开了一枪后开始训话,“今天我们即将枪毙这三十多个共党,你们看好了,和国民政府对抗就他妈是这个下场,行刑队,开始准备!”宪兵队长下完口令,翘起二郎腿坐在吉普车上抽起了烟。
  光秃秃的山墙下,一排政治犯被迅速安置好,他们带着沉重的手铐脚镣,衣服上满是鲜血,显然是刚刚受过大刑。石璞这才发现,萃华书店的张老板赫然在列,还是那么的慈祥,柔顺。他不禁想起了张老板对自己耳语过的话:“蒋介石早已经背叛了革命,他现在代表的是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利益,只有共产党才是广大劳苦大众的代表。”
  行刑队已经准备完毕,随着宪兵队长的手势,一杆杆长枪举了起来,偌大的刑场安静得很,只有子弹上膛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响着。忽然,政治犯们爆发了,“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蒋介石反动政府”“广大工农得解放”“打土豪分田地”等口号如平地春雷般响起。“行刑!”宪兵队长气急败坏地喊道。随着一声声枪响,政治犯们倒了下去,一股股鲜血和脑浆的混合物瞬间喷了出来。
  人群已经散去,政治犯们的尸体被宪兵队拉走投进了江里,他们的血渗入泥土里,整个刑场一片暗红色,十几只乌鸦或立或跃,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目睹了身边的一切,石璞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三民主义不能救中国吗?国民党真的变质了吗?救国救民的出路到底在哪里?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这期间,他与陈景星利用早晚时间,千方百计地搜集有关时局的报刊和一些进步书籍。在学校北大楼地下室宿舍,在成贤街中央大学郑辅周、金鼎铭的房间,几个东北老乡一起学习政治理论,谈论时局。这年的12月,陈景星在同学宣国华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向石璞讲了广州暴动的经过和周文雍烈士的事迹。当听到刑场上的婚礼和周文雍的绝笔诗“头可断、肢可折,革命精神不可灭。志士头颅为党落,好汉身躯为群裂”时,石璞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他对共产党和共产主义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1930年2月,南京的春天还有些微微寒意,石璞和陈景星被宣国华拉到一个废旧工厂。在满是杂物、蛛网的操作间,一个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着工人服装、湖南口音的汉子正在讲话,“我要讲的是《中国革命的新形势——新高潮即将到来》,工友们,现在我们的党已经开辟了赣南、闽西根据地,建立了鄂豫边根据地、皖西根据地、左、右江根据地,我们中国革命的特征是先有农村红军,后有城市政权,我们要建设一支坚强的人民军队,在红军党内加强无产阶级意识的领导……”
  石璞被汉子的演说震惊了,大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他就是江苏省委宣传部李富春部长!”陈景星捅咕了一下石璞,悄悄地告诉他。石璞瞬间张大了嘴,“他就是《赤光》的编辑吗,我看过他很多的文章,《世界反动潮中的一线曙光》就是他写的,他在法国时做过钳工和火车司机,还写过小说呢,《一个法国兵的忏悔》,那可是老共产党啊!”
  回到学校,石璞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起了车向忱老师,想起了阎宝航先生,想起了王永江校长,想起了自己在南京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他感到一股股暖流在心底涌动。
  几天后,在金陵大学一间放置体育器材的仓库里,石璞终于如愿以偿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面对着简易的镰刀斧头党旗,他无限感慨,“南京虽处在血雨腥风的白色恐怖中,但我们没有白来,我们对着敌人的枪口加入了共产党,实现了我们的夙愿。我们要像广州暴动的革命烈士那样,一定要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宣国华、陈景星、李林泮、金鼎铭四个人紧紧地抓住了石璞的手,五个年轻人在心里默默地发誓:严守秘密,服从纪律,牺牲个人,阶级斗争,努力革命,永不叛党。
  金大地下室宿舍,陈景星来看望石璞,房间很小,潮湿阴暗,十分拥挤,散发着霉烂的气息。挤在那张小床上,石璞递过了一张乌纸,上面是几行娟秀的蝇头小楷,“工农痛苦实在深,资本主义剥削,豪绅又欺凌,国民党,改组派,压榨实在凶;……打倒国民党,驱除日美英,建立苏维埃,红旗照日明,工人解放,农民翻身,大家庆升平!”
  “这是什么?”陈景星抬起头看着石璞问道。
  石璞笑了,和陈景星并排坐到一起,“你把这词儿用《苏武牧羊歌》的调唱出来!”他轻轻地说。
  两个人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小声地哼着,一曲终了,石璞和陈景星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双手。这个周末,他们除了吃饭就一直呆在宿舍,就马列主义的理论,中国时局的变化,中国革命的形势、性质、任务和前途进行了深入探讨。
  夜已经很深了,房间里的煤油灯发着微弱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像小精灵一样欢呼雀跃。地上,是无边的黑暗,间或传来几声狗叫,大约是宪兵又出来抓人了吧!石璞拿出笔记本,在扉页上写下了自己的座右铭:努力才是人生,颓唐只见人死。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思想要革命化,行动要纪律化,生活要平民化,勿悲观!勿怠惰!勿自傲!
  萃华书店,自从张老板遇害后,生意就一直不景气。这天,石璞和陈景星又来到了这里,两个人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小声地交谈着。窗外,荒地还是那片荒地,不时地依然会有政治犯在此地枪决。在鲜血的滋润下,蒿草已经快膝盖高了,微风吹过,摇头晃脑,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市委对我们驱除谢佛尔的斗争非常满意,说这是在金大这所美帝国主义控制的教会学校里开展的最大规模的反对美帝国主义的群众斗争。”陈景星告诉石璞。
  “嗯!”石璞点点头,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这也是‘自由大联盟’的一部分,上次我带领苏汝江同学去晓庄师范附近的那个小山头开会,联盟党团书记刘季平就要求我们广泛团结群众,利用各种合法形式,开展反对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军阀反动统治的斗争。”
  “那个谢佛尔教授在课堂上放映侮辱中国人的纪录片,小脚女人、瘸子、瘫子、傻子、披麻戴孝的出殡场面都上来了,哪个中国人看着心里不愤慨!不瞒你说,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当年鲁迅先生在仙台看日俄战争的幻灯片一样。”
  “那张照片其实就是在开原拍的!”石璞接上了话头,“‘巡捕下乡胆气豪,肩背长枪腰横刀。乡民一时侍不到,八嘎呀路七个窍’说的就是那个时候。”
  看着石璞一副正经的样子,陈景星笑出了声,“就你能,说话一套一套的,连八嘎呀路都出来了!”稍后,他止住了笑,“说正事啊,市委决定把你和宣国华调出来,专门负责学生运动,你们俩从学校宿舍搬出来,隐蔽起来!”
  “那好啊!”石璞很高兴,声音大了起来,“能够积极地为党工作一直是我的夙愿啊!”
  “小点声”,陈景星拍了一下石璞的头,“小点声,得意不能忘形!听我说啊!”
  “你说,你说!”石璞用双手拄着下巴,用无比期待的眼神望着陈景星。
  陈景星笑了,伸出手摸了摸石璞消瘦的脸蛋,“和记洋行大罢工了,手持大刀、铁棍的流氓打手打伤十多人,被捕五人,市委要求我们发动示威游行,东方公学已经发动了四百多人,校长陆士衡带队。我们的口号是反对英国资本家压迫工人,反对日本军舰停泊下关。”
  石璞兴奋地攥紧了拳头,踱步走到窗前,一脸的喜形于色。窗外,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如雪的白云一团团,一簇簇,在碧蓝的天空悠闲地飘动着。
  4月5日,南京挹江门,听说游行队伍要去下关,国民党当局慌了,立即下令关闭了城门,学生们和城门守警僵持起来。
  “同学们,听我说,政府是宽大地,只有你们好好地回去上课,我们还是爱护你们的!”腰挂洋刀的城门派出所所长晃晃悠悠地站出来讲话了。“去你的吧!”也不知道是谁发出的声音,一只破鞋嗖地飞了过来,正中所长的眼角。“一群流氓、一群流氓!”他捂着眼睛,一边骂人一边狼狈地爬上吉普车,急匆匆地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双方僵持了一个小时,守警们无奈打开了城门。在这段时间里,随着群众的加入,这只开始只有六百多人的队伍已经扩大成万人长龙,大家喊着口号,挥舞着旗帜涌向下关。
  和记洋行,大门紧闭,房顶上架着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向着黑压压的人群。警察们端着刺刀,一层层地围着厂区。“走,我们去旁边的煤炭港码头!”石璞看了一眼陈景星、宣国华,三个人带着队伍走向码头广场。
  “同胞们,我们的工友们无非是想增加工资,减少工作时间,可英国大佬(总经理)们做了什么呢,他们把大刀、铁棍砸向了我们手无寸铁的同胞。他们每天工作二十个小时,工厂的每一块蛋糕,每一种食品都是工人的血汗凝成,帝国主义剥削着我们,压榨着我们,欺凌着我们。中国人民要站起来,我们不要做猪做狗。”广场土台上,石璞慷慨激昂,越讲越激动,他举起拳头振臂高呼,“反对帝国主义!反对资本家压迫!”下面的学生和群众也群情激愤,水泄不通的大广场一时间呼声雷动。
  陈景星、宣国华先后做了演讲。然后,他们带领着游行队伍绕和记洋行一周,三个人走在队伍最前面,一边组织队伍,一边高喊口号。游行完毕,他们又分成小组,深入到围观群众中进行宣传。在向城内撤退路过下关码头时,他们对着停泊在江边的帝国主义军舰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帝国主义军舰滚出长江去!”等口号。等到大批荷枪实弹的国民党骑警赶来镇压时,学生们早已经安全撤走了。
  5月27日,天还没有亮,石璞就起床了。这晚,陈景星和宣国华也住在石璞的宿舍。他们小心翼翼地点起了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唠嗑。
  “纪念五卅运动,我们前几天在金大礼堂组织文艺晚会,以熄灯为号发放传单,可是刘季平还是被便衣抓住了。现在南京白色恐怖日甚,大规模发动群众困难太大,我们还是在本校组织纪念活动吧!”陈景星正坐在床上穿鞋子。
  宣国华也起床了,眼睛正盯着石璞的彩色漫画,上海南京路上,留着胡子的英国士兵使劲地拽着跪在地上的中国人的辫子,另一个士兵站在他们对面,挥舞着军刀砍向中国人的脖子。听见陈景星的话,他抬起了头,“这老陈啊,昨天刚说完,睡觉睡忘了吗?让石璞画一幅漫画,揭露帝国主义兽行,起早贴在北大楼门前,号召大家签名集会,你看,石璞画得多棒!”他又转头面向石璞,“神童,真有你的,你看英国士兵这狰狞的表情,中国人这痛苦的脸,还有这流线型的血,牛!”他向石璞翘起了大拇指。
  “嗨,你们俩!”石璞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笑着喊陈景星和宣国华,“革命重在行动,革命只争朝夕啊!赶紧滴,到北大楼贴漫画去!”
  天就要亮了,一条青色的朝霞横跨在天际,显得整个城市灰蒙蒙的。
  七点半,石璞正在上课,宣国华急匆匆地把他叫了出来,“石璞”,他焦急地说,“漫画让总务主任倪清源揭了下去,我刚才看见他和校长一边看画一边密谋呢,看来敌人可能要采取行动,我们必须马上做好应急准备!”
  “好,我们马上回宿舍!”石璞很沉静,拉着宣国华跑了出去。两人一路飞奔,回到宿舍马上清理书籍和没有撒完的传单,然后藏在苏汝江三楼宿舍的瓦沟里。
  晚上十一点,倪清源领着南京卫戍司令部的三个特务来了。“抱头站好!抱头站好!”一进屋,穿着西装和中山装的两个特务兵就吼了起来,他们一手提着叮当作响的手铐,一手拿着张开机头的手枪,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穿着夹克衫留着小分头的特务头子刘海余坐在凳子上摆了摆手,一口金牙发光闪闪,“小鬼,坦白从宽,坦白从宽,国军不难为你们!”
  “我们什么也没干啊!”宣国华抬起头来说。
  “什么也没干!”刘海余站了起来,对着宣国华就是一个耳光,歪着嘴,翘着鼻孔喘上了粗气,“都他妈的嘴硬,你们俩,给老子搜!”他挥了挥手,两个特务兵围了过来。他们把宣国华按倒在地,衣服都扒了下来。石璞也没能幸免,翻过来翻过去的,一直折腾到下半夜四点多,一无所获的特务们才扬长而去。
  30日晚上,石璞、宣国华到花牌楼杨公井国民大戏院发动群众。六点,电影散场了,观众们意犹未尽地涌出门口,叽叽喳喳地谈论着电影的情节。这时,早已经找好位置的石璞、宣国华、金鼎铭、苏汝江振臂高呼口号。观众们人头躜动,你拥我挤,就像是事先组织好的群众集会一样。当敌人赶到时,他们已消失在人流之中。
  纪念五卅运动活动取得了圆满成功,石璞也在逐渐成熟着。一转眼到了六月下旬,学校放暑假了,同学们纷纷准备回家度假。南京火车站,石璞来送东北的同学。这是个雨天,细雨霏霏,让人寂寞中多了几分惆怅。
  “石璞,一晃我们离家一年多了,你不想家吗?一起回去看看吧!”金鼎铭拉着石璞的手。
  郑辅周拍拍石璞的肩,哽咽着说:“回去看看吧!我们都走了,就剩你和景星了,南京的形势这么复杂,我担心你啊!”
  “没事,没事!”石璞把两个人拥抱到一起,“没事的,我也想家,但两个月的时间,能做很多事,我不回去了!”
  火车已经进站了,石璞把两位同乡战友推向了车门,三人泪眼婆娑,依依惜别。“石璞,开学后让我看到你好好的!”金鼎铭一边挥手一边喊。石璞笑了笑,“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他紧攥着拳头,淡淡地答道。
  北去的火车开走了,偌大的站台空无一人,雨越下越大,只穿一件长袍的石璞一步步地走在大街上,雨水落在他的头上,淌过他的面颊,最后流到他的胸前。在他的面前,是模糊的城市,是人迹稀少的小巷,他抹了一把脸,坚定地向前走去。
  七月份,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南京城像蒸笼一样。整个暑假,石璞全身心地投入到南京革命武装暴动中,他用火一般的热情实现着自己心中的理想。他起早贪黑地在城内外奔忙。他在工人、学生、国民党军队的士兵中进行宣传,调查国民党政府要员的住址、罪行,送文件、撒传单,忙得连好好坐下来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经常是花几个铜元,买几个烧饼,一点萝卜干咸菜,一碗开水就是一顿饭。
  国民党中央军校,学员们穿着笔挺的军装,整齐地站在大操场。在主席台上,蒋介石正兴致勃勃地发表演说,忽然,一个个的纸蛋从围墙外雪片般飞来,有的甚至砸到了蒋介石的头上。偌大的会场顿时乱作一团,学员们纷纷猫下腰去捡。指挥官们气急败坏地扯着嗓子喊,“不要动,保持队形!保持队形!”,可是会场依然像一锅煮沸的粥一样。台上的蒋介石展开纸蛋,上面写的是“打倒国民党、打倒蒋介石”。“娘希匹、娘希匹、娘希匹!”他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宪兵司令谷正伦和卫戍司令冯铁裴的鼻子一顿大骂,演说不欢而散。而墙外的石璞则带着同学们迅速撤离,等宪兵和特务们出来时,军校的四周已经空无一人了。
  国民党当局对南京城地下组织的活动提高了戒备,特务、便衣们像饿狗一样在大街小巷钻窜。7月16日,夫子庙的里里外外,秦淮河的桥头岸边,说书唱戏的,耍猴卖艺的,要钱讨饭的,吆喝买卖的,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下午三点,一声爆竹在人群中炸响,在人们还在惊愕中时,雪片一般的传单从奇芳阁上纷纷扬扬飘了下来,同时,口号声四面响起,“工农兵劳苦大众们罢工、罢课、罢操、罢岗!只有暴动才是最后解放的出路!”特务们急眼了,对天开枪,开始抓人。市委宣传部的石俊部长被捕了,示威被打断,“八一”暴动计划未能实现。
  八月底,第二次暴动开始了,石璞负责联络北区的组织发动工作。从浦江口到下关的三叉口,到处都贴满了标语,“打倒国民党”“共产党万岁”“欢迎红十四军”。石璞一如既往地忙碌着,为革命事业殚精竭虑,书写标语、组织学生、发动群众,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投入工作。
  8月25日晚,夜已经很深了,石璞还在工作着。他披着外衣,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他在写一份南京暴动情况总结。房间很小,小油灯一跳一跳地亮着,房间很静,只有钢笔划过纸面发出的沙沙声音。突然,咣的一声,门被踹开了,随后,一只黑乎乎的枪口顶住了石璞的后脑——他被捕了。
  南京街道,路灯发着惨白的光,一束一束的,夹杂着灰尘射向地面。此刻,街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两侧的店铺紧紧地关闭着门窗,偶尔有几声犬吠从远处清脆地传来。石璞穿着长衫,带着手铐,一步步地走着。在他的身后,几个特务歪戴着帽子,推推搡搡的,不时地用枪托砸砸石璞的屁股,愤恨地骂上几句。几个人的影子越拉越长,慢慢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南京卫戍司令部看守所。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潮湿阴冷的牢房终于有了一丝光亮。石璞躺在地面上的干草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太累了,躺下去就不想起来。在他的眼前,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童年的他和小伙伴们去家乡的龙首山上玩,看到了一块苔藓斑驳的石碑,上面模模糊糊地刻着“日露战绩”四个字。回到家,父亲告诉他,那是日俄战争后日军自表战功的碑。日本侵略者利用租借地扰乱治安贩卖毒品、投机倒把,侵占民田,纵兵行凶,贩卖人口,开设妓院,残酷欺压中国人。他问父亲:“外国人这样欺辱我们,就没有人领头起来打跑他们吗?”父亲回答:“以前有”,然后给他讲了抗金英雄岳飞,守辽名将李成梁的故事,并告诉他,“现在就得靠你们青年人学好本领,起来带着个头了!”后来,他上了铁岭南门里县立第一小学,听老师说,学校的前身叫银冈书院,是清朝湖广道御史郝浴流放铁岭期间所建,他教导学生要成为品学兼优的栋梁之材:“诸士习业于此,毋自鄙落,当思所以为忠臣、为孝子、为悌弟、良友。修齐诚正之事,皆务实践而体之,即治国平天下,无其事而有其具,庶无负先生之所以名堂之记哉!”在他入学的前十年,中共中央军事部长周恩来就在这里读书,奠定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思想基础。那时候,他是班级的班长,个子最矮、年龄最小,学习最好。家乡那几年可真是幸福啊,无忧无虑,他和同学们看书学习,说古论今,谈论理想,娱乐游戏。八月了,不知家乡的龙首山是否已是花团锦簇,不知圆通寺塔上的青燕子是否还在绕塔盘旋,不知马蓬沟的辽河水是否还是那样清澈?
  “石璞,见客!”咣当一声,狱警的砸门声让石璞睁开了眼睛。他站了起来,用五指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跟着狱警到了会客室,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早已经等在那里。
  “我是你的律师!”坐下后,男人对他笑了笑,然后压低了声音,“你父母听到你被捕的消息后悲痛万分,他们托到了少帅府,联系了南京当局,让我来为你辩护。只要你按我的计划行事,可免一死,且能立即释放。”
  “是吗,进入虎穴还指望着偷生吗!”石璞目视着他。
  “可以的,你必须在开庭审判时承认自己由于年幼无知,误入歧途,所犯过失皆受匪徒指使,非出所愿,从此改过自新,闭门苦读圣贤书,以待异日报国。”
  石璞大笑起来,显得是那么的开心,“你何不直说令我叛变,苟且偷生。杀我头易,改变我的信仰难啊!在南京,如果怕杀头我就不会加入共产党。”
  “哎,不可救药啊,白搭了你父亲变卖家产斥巨资救你啊!”律师叹了口气,无奈地走了出去。
  审讯室,石璞被敌人用铁丝穿透手掌心吊了起来。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遍体鳞伤,鲜血滴滴答答地顺着衣服往下流。“小小年纪就加入了共产党,真是中毒太深啊,你知道吗,在中国,只有三民主义才能救国救民……”特务们手里拿着皮鞭,一边晃悠一边说。
  “放屁!”石璞的嘴唇还在淌血,但声音还是那么清晰,“你们早已经背叛了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你们成了帝国主义的走狗,资本家的走狗,我就是要革你们的命!”
  “煮熟的鸭子,嘴硬!”特务们气急败坏,“上刑,继续上刑!”可是,无论什么样的刑罚,石璞始终紧紧咬着牙齿,一言不发。
  看守所长办公室,特务头子刘海余像一只泄气的气球,“都他妈是铁打的,一个字都不说!”
  “那就全杀了!”所长抬起头,冷冷地发话。
  “可是,那个石璞才17岁,国民政府规定,不满18岁是不能处以极刑的!”
  “你他妈傻啊!”所长站了起来,“发告示,就说他是19岁,杀了,杀了!”说完,他使劲地咳嗽起来。
  “好的,明白了!”特务头子刘海余退了出去。
  9月4日,天刚刚亮,晨雾蒙蒙,黎明前的黑暗死死地笼罩着钟山石城。石璞、陈景星、李林泮、张淑昆、罗仲卿、冯爱萍、白月芬、师集贤被押赴刑场。
  雨花台,鲜红、晶莹的雨花石坚硬如钻。石璞等人被五花大绑。“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石璞带头喊了起来。敌人用枪托不住地往他的身上砸去,可他的口号声仍不绝口。
  “行刑!”随着军官的一声口令,一排长枪对准了石璞等人,子弹穿过他们的头颅,鲜血汩汩地注入雨花台下的石子、泥土……
  天已经大亮了,南京城迎来了新的一天。整洁干净的大街上,人们载歌载舞,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妈妈,我要糖葫芦!”一个头上都是小辫子的孩子奶声奶气地说。“好哇!”身穿旗袍的女人蹲下去抱起了孩子,“走,买糖葫芦喽,买完糖葫芦去看爸爸!”。孩子高兴了,“看爸爸,爸爸造大飞机,大飞机飞上月亮喽!”看着街上幸福的人民和他们手上那一面面鲜红的旗帜,石璞在天空拍了拍翅膀,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2021/10/30 19: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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